为什么要生个孩子呢?
这是生活书店2017年推送的第19篇文章
古老的工作
文丨宋涵
2015年 11月 K,我小时候的玩伴
孩子出生三个月了, K来看望了我和孩子,然后我们在我家楼下的茶餐厅坐着聊了一会儿。
1
“你气色不错,恢复得挺好的。”K对我说。
“我请了一个能干的阿姨,她帮了我很大的忙,我轻松很多。”我说。
“看来一切进展都很顺利。一路看你走过来,你的状态,对我这样不敢生孩子的人,也是一种鼓舞呢。”
“呃……其实全部事实并不是看起来这样。虽然我做了许多现实的准备,包括心理建设、经济储蓄、上产前辅导班,以及和老公仔细讨论家庭分工和带娃计划,但是……总有一些是计划外的状况。 ‘人生不是做菜,可以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 ’,这句话的提醒在于:人不可以自大到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准备好。”
“有哪些是以前没想到的呢? ”
“第一个就是生产的痛, ”我说,“以前听说了生孩子的痛苦,可是听得太多,反而把‘痛 ’变成了一种抽象概念—‘痛’,既然每一个母亲都要经历的,那就不算特殊,去面对就好了。可是真到经历的时候,就知道,身体的痛,让任何概念和语言都苍白。一个即使悟透了人类痛苦的哲学家,突然被抛进身体的酷刑之中,‘痛苦 ’的‘概念 ’灰飞烟灭,只剩下肉体确切地苟延残喘,也会瞬间明白:和心灵的痛苦相比,身体的痛苦要粗暴尖锐得多。”
“听起来很吓人……” K脸色凝重。
“我说的只是我的经验,每个人生孩子的经历都不一样。 ”我放缓了口气,“我是生产过程比较坎坷的那一种:打了催产素,加剧了痛感,坚持了 24小时,最后还是因为条件不符合顺产而实行剖宫产了。同一个产房里,也有只痛了四五个小时就很快把孩子生下来的。总之,生产过程可能会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,这是我之前预料不到的。”
“那是怎么个痛法?”K仍然有点紧张的样子。
“……是我有生以来最痛的一次……我记得痛到极致时,我用头撞墙,万念俱灰,几乎绝望了,后来我累到虚脱,意志崩溃,迷糊发烧,却不敢闭眼睛睡觉,因为我怕自己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。幸好现代医学有了更好的技术和方法,大大降低了生育的风险……我现在都不敢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,因为如果想起来,还是会心酸想哭。 ”我说,
“当然,当孩子出来的那一刻,如同劫后余生,一切都过去了,翻篇了。原来,当妈妈都是这么过来的。我相信了怀孕产子对一个女人的无形锤炼,那是贴近生与死的洗礼,总会留下些什么。无论一个孕妇在生产过程中是否有危险,剧痛都会让她接近 ‘死亡 ’,而她也体验了什么是真正的‘新生 ’,这让女人从此比男人更能洞悉生命的本质。她们不是用头脑在思考,而是用身体在践行。”
“当妈妈还真是不容易……挺伟大的。”K感慨道。
“这样的‘伟大 ’是每个母亲不得不承受的,是无法讨价还价的。如果可以不经历这样的‘伟大 ’就能生出孩子,我想我们都愿意和上帝谈谈条件吧。 ”我无可奈何地笑,“是大自然毫不留情的设置,造就了每个母亲这样平凡而无赦免特权的‘伟大’。”
2
“很多女人都说生完孩子才是磨炼的开始。 ”K说。
“虽然我之前和不少妈妈们聊过,向她们取经,可是轮到自己做新手妈妈时,也还有一些角色适应的困扰。整体说来,做妈妈没有我最开始想得那么可怕,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承担,家人和专业月嫂帮我处理了许多事情,在最初一两个星期,我甚至觉得非常轻松,只要专注于身体恢复就好了。不过渐渐地我发现,我低估了哺乳的难度。哺乳的频率和强度,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喂奶机器,而不是一个‘人 ’。这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为人母对‘个人 ’的剥夺,我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几乎全部耗进去了,而且没有任何人能替代我的工作。要知道,即使在怀孕时,我也可以有许多时间做想做的事,我阅读写作时经常忘记自己是个孕妇。可现在不行了,我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孩子的养育中。”
“请了其他人来帮忙也不行吗? ”
“哺乳这件事,是不可以分工出去的。以前我想,男人和女人在育儿劳动上是可以旗鼓相当的,如果妈妈太辛苦,那么大多是因为爸爸不尽责。可是现在我知道了,一味追求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公平,是幼稚的想法。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就在那里,婴儿天然就更需要母亲,天然地会和母亲的联系更紧密一些。
我曾经很有信心,我才不会变成一个‘睡眼惺忪、焦头烂额、蓬头垢面 ’的母亲。可是,由于哺乳磨合不顺利我又吃了很多苦,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‘睡眼惺忪、焦头烂额、蓬头垢面 ’的新妈妈—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内心不是没有失落和挫败感的。”
“不哺乳不可以吗?如果那么辛苦,我就不喂奶了。”
“嗯,我也想过断奶。是呀,不喂奶以后,马上可以自由了,我就可以从‘喂奶机器 ’的频繁任务中解脱出来了。这个念头的演变也很有意思。最开始是负疚感——我不是个好妈妈,接着是委屈——我想对自己好一点儿有什么错?再接着是犹豫——我为什么要急着摆脱这个小婴儿呢? ”我说,“真正让我反思这个念头的,是有一天,我习惯性地把哭闹的孩子扔给阿姨,因为要‘抓紧时间做点自己的事 ’,一个小时后我悄悄踱步到卧室,看见孩子已经在阿姨的安抚下睡着了,他的小手还拉着她的大手。在转身那一刻,我问自己:我希望牵着他小手的人是我,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?当我这样问的时候,我发现,我竟然无意识地抵抗内心的母性,我依然是以一个现代职业女性的标准在要求自己。当我这么问的时候,我惊觉,把自己比作一个‘喂奶机器 ’是多么无情,对自己和对孩子的无知与无情。”
3
“无意识地抵抗内心的母性——是什么意思? ”
“也就是我这么多年的惯性:情感隔离,虽然我懂得了许多‘爱 ’的道理,但我仍然习惯性地抵触:抵触真正的亲密,抵触无条件的爱,我害怕一直引以为傲的‘自我 ’的消融。我以前的理性思维告诉我:做妈妈是几乎每个女人都可以做到的事,是毫无门槛的身份,是生物的本能,我切不可沉溺于此,不可丧失自我。所以我急于从事我认为的更‘高级 ’的工作。育儿这样古老又重复性的劳动,这个被现代社会严重贬低的劳动,也被我矮看了一截。”
“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都不能失去自我——这不是一个独立女人该牢记的吗?”
“真正的核心自我怎么会这样脆弱、不堪一击呢?怎么会被‘付出 ’和‘给予 ’打败呢?只有虚假孱弱的自我,才会如此战战兢兢、气度狭隘。让人失去自我的,从来不是爱,而是恐惧。对世俗舆论和习惯势利的恐惧,差点儿令我连最简单本能的母爱本性都不敢面对。最开始,每当听到孩子的哭声,身体就条件反射般地分泌乳汁,我吓了一跳,我还不能完全承认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,我身上承载着自然千万年演化的生物性,毕竟,我社会化得太深太久了。 ”我说,“艰难的母乳磨合期过后,我意外地发现,当我在夜里温柔地怀抱着孩子时,看着他宛如莲花般洁净的小脸,听着他柔嫩地吞咽着奶水的声音,我的内心充满了温柔和安宁,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哼哈咿呀甚至唱起自创的摇篮曲,这样的频率令我放松而且幸福。这种幸福与我阅读思考时获得的精神火花不同,那是一种给予的幸福,一种不假他求的快乐。”
“所以,这样的快乐,就可以让你放弃你的精神追求?就这样甘心泯然于众人?和那些没受过教育的妇女一样?”K有些不敢相信。
“哈哈。这看起来是惰怠和退步是吧?我明白你说的这种感觉,我从小就习惯了‘进步 ’,习惯了不比别人差,包括不比男人差,习惯了以不求上进为耻。‘进步 ’得太久了,偶尔退退步,也是挺不错的。”我笑着说。
我又说:“如果说生产和哺乳的痛是我没有想到的,我可以这么爱孩子,也是我没想到的。因为要给孩子温暖和爱,从我并不充盈的身体里,又挤出了一点一点的爱来。挤得多了,好像那源头也滚烫起来,能产出更多的爱了。我现在觉得,哺乳不是负担,是和孩子亲密的宝贵时间。我迷恋孩子的一举一动,我沉醉在他一天天的变化之中。至于精神追求,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?读书是学习,观察一个新生婴儿的成长、体验自己内心的细腻情感就不是学习么?是僵硬的知识重要,还是活着的感觉重要?如果我们真心去了解婴儿,就会对他们感到惊奇,他们身上的确有大人没有的力量。另外,不要对‘没受过教育的妇女 ’嗤之以鼻,这世上多的是没上过学却内心清明的老妇人,也多的是学富五车却头脑壅塞的读书人。”
K说:“我只是想起一个女作家说的,世上最痛心的事,莫过于一个有才华的女人去结婚生子。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,在尿片、奶粉、家务、鸡毛蒜皮中沉沦下去,多么浪费。”
“换尿片的女人就不冰雪聪明了吗?做一些日常琐事就是沉沦?我不觉得。生活不是这样非此即彼的对立。养育孩子是很琐碎,可是也让我更接地气,让我看见被我忽视的部分真实。我没必要把世界划分为完全对立的两半,只要其中我想要的那一半,却拒绝和否认另一半。我要的是真实,不是幻象。我也并不觉得换尿片是苦差事,因为在换尿片的时候,我可以和小宝宝有许多互动啊,可以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说很多话呀。”
“你真是……母爱泛滥了。”
“我本温柔,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而已。人们误解得最多的,往往是自己。”
4
“你怎么这么快就适应了?我知道有的女人好几年都缓不过来,还有得产后抑郁的。”
“生育,是一个女人褪下层层粉饰、赤裸直视生命的阶段,其间很容易爆发潜藏的危机。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过着这样的生活:外在标准参差不齐,无所适从,不知依附哪个标准好,就像风中芦苇,时而倒向这边,时而倒向那边。以及,在过往的经历中,我们对亲密关系多多少少有一些难以发觉的创伤和愤怒,一下子面对新生婴儿这个极其依赖自己、却又给自己带来许多‘麻烦 ’的小生命,许多新妈妈都会顿时束手无措。 ”我说,
“原始的身体撕裂之痛、古老的母婴一体依恋,都让女人看似坚强不疑、实则模糊矛盾的自我坍塌粉碎,身心处于空旷的孤独之中。这样刺骨的孤独,无可言说,无可依傍,就像熙熙攘攘的潮水退去,裸露出生命深处的症结,兀立在那,不可回避,不堪面对,于是埋藏已久的症结总会发作。如果我不曾沉入生命的底层去看见我自己、接纳我自己,我的创伤和愤怒,肯定会令我无法接纳孩子带来的一切。”
“还有个原因,”K说,“就是我们家庭中的夫权文化很容易忽视产妇的心理支持和话语权,丈夫做甩手掌柜,老人尤其是婆婆的干涉还会剥夺新妈妈的存在感。我认识一些女性朋友,生孩子前都风平浪静、岁月静好的样子,生完就惊涛骇浪了。”
“生育会让婚姻的薄弱处暴露出来,尤其会暴露出夫妻双方在原生家庭中的软肋。有人说,当一对男女结婚,躺在婚床上的不是两个人,而是六个人,因为在男女背后还有双方父母参与其中,这是不无道理的。只不过在小两口的时候,这样的参与还不明显,生了孩子,父母来帮忙,天天相处,一旦问题来了,就变得复杂纠结了,因为这绝不仅仅是带小孩的问题,还有几十年生活历史、情感处理方式不兼容的问题。”
“结了婚真是步步惊心啊,谁知道前方有什么坑在等着呢? ”
“婚姻也是前半生的心智体现。你会不会结婚,你会爱上什么人,你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,都隐藏在历史的密码中:你的原生家庭、你对亲密关系的态度、你的安全感程度、你的自我认知程度……婚姻是两个人之间深重的缘分,或许是前世的未了纠葛才会走到这一步。但是,一段婚姻究竟是善缘,还是劫难,在开端的时候,谁又说得准呢?黄粱一梦、恍然梦醒的梦中人也很多。”
“你信前世? ”
“我信冥冥中的缘分,是超越此生的因果酝酿,是不可解释的偶然。”
“如果在生了孩子以后才发现婚姻错误怎么办? ”
“能怎么办?人人都在自己能力回转范围内做不同的选项。将错就错是一种,翻盘重来是一种,误人误己是一种,各生欢喜是一种,孩子也只有在其中看见生活的不同面貌了。孩子与父母,又是另一段难解之缘了。”
5
“生下孩子,对女人也是另一场生命‘新生 ’的开始。”我说, “她不得不直面生命的承担与责任、婚姻的缺憾与妥协,这样的 ‘新生 ’的痛苦与醒悟,对任何女人来说都不容易,但大多数女人还是可以度过,这最大动力就是对孩子本能的温柔与爱,它们缓解和转移了女人对不完美生活的不甘心和执拗,让女人更清醒地认识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。爱,就是让人有力量。只要她还爱孩子,她就有力量和韧性去面对一切现实。所以人们说‘为母则强 ’,做了妈妈的女人,迸发出的能量比许多男人还要大得多,就是这份母爱让她们既柔软又刚强。”
“爱,让人有力量 ——可是,我没有体会过你说的那种‘爱 ’,我怎么知道我未来会不会 ‘爱 ’孩子呢?毕竟,也有一些生下了孩子就更郁郁寡欢和怨恨世界的女人。”K说。
“为了有力量而去生孩子当然是危险的。孩子也可能成为压垮一个人的重负。所以我不会劝说一个人去生孩子,那是非常私人化的事。我不能代表所有人,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的经历和体会。我只能对那些灰心的人说:爱,是存在的,无论你有没有感受过,爱都存在。 ”我说, “一个女人也不用非要通过生小孩来感知这份爱,一切让你有力量的,都是爱。相反,如果一个女人被悲伤、愤怒和恐惧控制住,很久没有接纳过自己,那么她生命本源中的温柔与爱也会被堵塞,她无法爱自己,也无法爱任何人,包括自己的孩子。”
“我就有很多灰暗面,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影响孩子?”
“你能意识到对孩子的影响,已经比很多父母有自觉了。谁没有灰暗面呢?人与阴影、与伤疤共处,而不是要消灭阴影和伤疤的——这也是做不到的。没有阴影的人很可能是最可怕的怪物。接纳自己很重要。当然,如果有严重的心理情绪问题,可以寻找专业的心理治疗帮助。我也是花了很多时间才恢复对世界和自己的信心。”
“我还是想,人生苦多于乐,为什么要生个孩子呢?”
“我以前也有和你一样的困惑。看来世上从来不缺乏这样的诘问,只是最后的答案不一样罢了。”
“所以你的答案呢?”
“我曾经很害怕我的孩子问我: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?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回答:因为人是值得活的。 ”
“如果你的孩子觉得不值得呢?你又不能代替他思考。”
“那是他的造化了,我不能控制所有的事。但我至少保持了对我和他的诚实。”
“我还是想知道,你是怎么下了生孩子的决心的?”
“任何决定,都会冒一点儿险的。关键在于,即使知道其中的代价,也愿意去做。这就是选择的意义。也就是说,知道了丁克的代价仍然选择丁克,和知道了生育的代价仍然选择生育一样,都是自由选择的践行。选择,不仅仅在于你知道了你这个选项的好处,也在于你能同时承担它的失去和局限。这才是自由的负责任的选择。”
“很多人都和我说过,活着多么有意义,重要的是过程,重要的是可以对这个世界改变一些什么。我会想,地球都只是宇宙的沧海一粟,改变又有什么用,人类迟早都会灭亡。有的人寻找到了过程的意义,但我没有;有的人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所作为是有意义的,可我没觉得——所以对过程的感受不一样。”
“意义没有标准答案,你还在寻找中。只有自己认可的意义才有意义。人类迟早要灭亡——我赞同,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在这里真诚地聊天,如果我们不活着,这一下午的事,就不会发生了,我们也感受不到了。活着的一些片段让我很难忘:看到天边一朵云,读到一本好小说,写了一首小诗,吃到了冰淇淋和小龙虾,为一首曲子而落泪,对异性还有心动……每到这些时刻,我就会特别地去体验和回味,我就会想:如果我不存在,这一切也就感受不到了。这样一想,还是很凶险的,活着已经是个奇迹。”
“我是一阵一阵的,时而好,时而就钻牛角尖出不来了。”
“我记得你初中时很喜欢画画儿,你可以重新捡起来,人活着,生有可恋很重要,爱好也是恋的一种。”
“嘿,我试试。还有,也许我该多读点书,人烦恼就要多读书。 ”
“是啊,每个人的烦恼,看似孤独,终究有人性的普遍性,历史上有太多人想过类似的问题了。去找找历史上的朋友,看看他们是如何解决你的烦恼的,等你看完,也许十年就过去了。”
“哈哈,是的。”
“当我们心有所念的时候,日子就值得一过。”
本文摘自宋涵新作《生育对话录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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